第2章 谣诼谓余以善淫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坐在树杈子上,远远看着何霄亭往药圃这边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丹药堂内部分了两道,炼气期以下照看园圃,筑起期弟子掌管炼药。

        像何霄亭这种受掌院器重的几个筑基,往往也不费劲儿看炉子了,只在堂内堂外监察诸弟子的功业修行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边十几亩药田便是划归何霄亭管的,宁尘算准时间,专门在这儿等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亲近的几个狗腿子大多都是炼药的筑基,这时候身边只有两个拔草锄地的炼气随着他检视。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踱着步子,一看那神色就知道心思全然不在药田上。昨个闹腾半天却一脚踩空,他大半夜都没睡着觉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当宁尘从树梢跳到他跟前的时候,何霄亭好悬没一屁股坐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、你干什么?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筑基让炼气期吓成这样也是够没脸的,可这谁让他一晚上都在琢磨,宁尘这么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货,怎么就摇身一变,成了自己屁股上的火疖子呢?

        “聊个天儿,何师兄别紧张。”宁尘安抚着,又往两个跟班看去,“后头俩,散了吧,我们说两句就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那俩人也不是什么心腹,何霄亭琢磨一下,挥手让他们退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宁尘,我先前的确小瞧你了。但也没想到,你竟然有胆子一个人跑来堵我。怎么,想跟我练练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何师兄,我脑袋可没被驴踢过。想和你过招也得等筑基了再说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冷笑两声:“你可知,我现在就可以拿你一个私闯药圃偷盗药草的罪名。就算卸你两条膀子,也没人能指摘半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的倒也没错。那师兄如何还不动手?”宁尘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哼了一声没言语。宁尘敢独自前来难免有什么后手,他不想因小失大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呢,没什么别的意思。师兄您想,咱们从一开始也没什么深仇大恨。以您的风姿,哪儿看得上程婉啊,还不是那些霄小借您的势,欺男霸女,这才架得您下不来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自然不可能轻易买账:“你觉得,跟我这里说几句好话,我就会善罢甘休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昨天何师兄那手段相当聪明了。想必您也看出来,能占到一招的便宜,我同样不是什么蠢货。您要是继续想法儿弄我,我早晚得栽个大跟头。可是等我爬起来,又会再找茬弄你。俩聪明人斗气,从此一发不可收拾,最后非来个你死我活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说到这儿顿了顿:“我问你,何师兄,你有把我弄死的决心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瞪着宁尘,铁青着脸不说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觉得咱们要真是聪明人,不如见好就收。您要是顾及面子,我之前说的话作数,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让您打一顿,我当众认个怂,都不叫事儿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长这么大,还是头一次生出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。他只觉得后背麻痒痒,那股子憋屈劲儿满身乱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梗着脖子:“我要说不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瓶塞我床腿儿里的贡丹,您总不会觉得是让猫叼走了吧?要是哪天这瓶药从什么不该在的地方蹦出来,还沾着何师兄的味儿,那可就拎不清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心说与其千日防贼,不如我来当贼,互相踢蛋谁疼谁完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敢栽赃我?!”何霄亭刚要惊怒,又发现这话把自己给绕进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只是一个劲儿嘿嘿笑:“我这也是有样学样。话说回来,我平白栽赃您又能讨得了什么好?但您若是往后依旧不依不饶的,那瓶贡丹可就能派上用场了。您不动,我不动,那瓶药更是不动。话已至此,何师兄自己决断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拱拱手,趁何霄亭咂么出味儿之前转头溜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现在这情形,不论多说多少句也不过是场面上放狗屁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果何霄亭真有点脑子,怎么也应该生出些投鼠忌器的念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过上两天,找机会打个照面儿,在众人眼前跟他点头哈腰两下,何霄亭心里那些疙瘩也该慢慢淡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谁知道呢,万一何霄亭就是个蠢蛋,非要为了一口气闹个两败俱伤宁尘也拦不住。真要到了那时候,就得看看谁更狠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刚才那些豪言壮语有一多半都是宁尘虚张声势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瓶药一直被宁尘埋在小亭子边儿,真要栽赃何霄亭哪有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    对丹药堂的人而言,现在的宁尘就是眼中钉肉中刺,水里的皮皮虾屁股上的痔,想混进何霄亭房里比登天还难。

        真要想辙辙也有,倒不用现在忙活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那颗心懒洋洋摊在胸腔子里跟荷包蛋似的,扭头就把这事儿撂在了脑后——总提心吊胆的那叫过得什么日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各个堂口的工职都是三轮倒,干一天修行两天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日子宁尘空下来就忍不住琢磨,要不然使把劲儿筑个基?

        肩膀头儿一对齐,说不定很多麻烦自己就平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又转念一想,他娘的炼气期能惹上筑基的麻烦,筑基期指不定还惹上凝心期的麻烦呢。

        倒头来为了平麻烦这么一层一层往上爬,真得就地抠饼平地飞升才算完吗?

        快拉鸡八倒吧,宁尘在修业室的坐垫上一靠,心说炼气锻体一天到晚苦哈哈的,不如打个盹儿。

        人在自暴自弃的时候真不能睡午觉,特别容易睡成傻逼。等宁尘一睁眼,晚饭点儿都过了,脑袋瓜沉得跟大秤砣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醒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抬眼一瞧,修业室早空了,就剩下程婉一个坐在他旁边,目不转睛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己四仰八叉搁这儿睡得跟个猪似的,想想还怪不好意思的。宁尘长长地伸个懒腰,一咕噜爬坐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今天没活儿?”宁尘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都这个时辰了,大家饭都吃完了。”程婉抿着嘴笑,捧出蒸布裹的三只包子,“我给你留了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接过去一摸,热腾腾的,准是程婉一直捂在怀里。他抓起包子往嘴里送去,味儿不错,猪肉大葱馅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宁尘,这两天你怎么不来找我……”程婉看宁尘吃着,小声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找你?找你干什么?”宁尘嘴里塞着包子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找我……去小亭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三两口把包子吞进肚里,扭头看着程婉。程婉脸颊通红,垂下头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程婉,我有点事儿想和你说。”宁尘朝程婉坐正。

        程婉听得他口气有些肃然,连忙挺直身板:“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灵宝堂还习惯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大家都挺和气,也不用风吹日晒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在外面晒太阳,我看小脸儿好像都白了不少。”宁尘打趣道。

        程婉笑笑,但她心知宁尘不是为了说这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几天你也应该感觉出来,这灵宝堂是个能踏实过活儿的地方。你多和大家热闹热闹,肯定能交到不少朋友,用不着一直拘在我身前身后。我把你拉到灵宝堂,不是为了图你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婉隐约听出些宁尘话里的意思,但她只是说:“我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天晚上,你很暖……”宁尘缓下语气,“咱们俩个都被冻着了,所以才会喜欢彼此捧出来的那点温度。我很久都没有过那种感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:“我帮了你一把,你难免心生亲近;我也觉得你很亲,像个妹妹。可是,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,你只是本能地想要绕着我转……咱不能一辈子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婉勉强笑笑:“宁尘你不必说那么婉转……我知道,你不可能喜欢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宁尘狠狠心,“我会一直尽力护着你,可那是另一种感情。我这样说,不是因为你让我想起妹妹,不是因为你让人欺负过,更不是因为外貌长相……那天晚上我和你讲过,人的心要刚强。如果有一天,你能在别人欺负你的时候站出来对我说,”我要干倒他们,宁尘你来帮我“,我想我会喜欢上你的。”程婉呆呆地听着宁尘说话,似乎听懂了,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木讷讷地点头,沉默了很久,然后站起身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……那……那……我先走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看着她伶仃的背影,有些想要叫住她,抱住她,轻轻蹭蹭她的脸,像那天晚上一样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他忍住了,因为那只是怜悯,而怜悯这东西早晚会腐烂变质。

        话虽然说了,可人心都是肉长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程婉跑掉,宁尘坐在原处抓耳挠腮,心口像是被泥巴堵了个严实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溜达回厢房,翻出藏的几两酒,叫上耿魄刘春,一起钻去了招贤堂附近的山涧。

        脚下流水潺潺,哥仨擎着酒壶在崖边儿上开喝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说宁尘,那程婉是你哪门子亲戚,我咋没听说过?”刘春贼眉鼠眼地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三姨外甥女的表妹。”宁尘张嘴就是胡扯蛋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春还搁那搬着手指头算呢,让耿魄踢了一脚抢过酒壶:“这你也信?这小子打上山就是单蹦一个人,哪来的亲戚。我问了,那程婉是打丹药堂过来的,听说名声可不太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丹药堂那些傻逼,一张嘴说不出啥好话。你俩眼泡儿看不见程婉是个啥样姑娘吗?你管那么多狗屁名声呢。”宁尘没好气儿。

        耿魄没接他的话茬:“宁尘,你说老实话,那天何霄亭带人来弄你,是不是和程婉这事有关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有也有,但关节不在她,在我。是我先前驳了他的面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唉,你这招灾惹事的货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刘春拿肩膀顶顶宁尘:“哎哎,那你这是和程婉有点啥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认她当妹妹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好哇,那你看我认你当大舅子如何!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翻了个白眼,刚想骂他,又觉得未必不是个机会。

        要是程婉多个亲近的伴儿,可能腰杆儿也能慢慢直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春也不是啥坏人,再说有自己看着,不怕她受欺负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咋的?你看上人家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刘春只是嘿嘿讪笑,也不做声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行呐,你要是动心思了,就去跟人套套近乎。人家要是有意思,我也不拦着。就一条先说好,你要是敢动手动脚弄得人家不乐意,我就把这酒壶塞你屁股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刘春一个哆嗦,满脸堆笑:“那不能!”

        耿魄冷眼翘着他俩,一个劲儿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滋溜一口酒灌下去,语重心长道:“宁尘,我知道你这人心沉,凡事儿不爱跟别人说。但我觉得,有时候你未必得把人都推出去。你就跟那要死的人似的,生怕留下个孤儿寡母是咋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低头没言语。

        耿魄算是脑子很好使的那类人,更是灵宝堂少数几个筑基之一,所以跟宁尘走的近乎。

        程婉和宁尘那点儿事,他一咂么味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,宁尘还挺没辙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耿魄说得有理,可是有些事宁尘是没法儿含糊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绝大多数外门弟子一辈子顶天也就是个筑基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到了三五十,找同门师姐妹结个连理,发去陵允二州州县的分舵堂口坐定,一辈子也就过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宁尘眼里,这种凑合过日子的念头比自己现在的吊儿郎当更不靠谱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觉得自己就像伸着八条大腕子的八爪鱼,看着蔫儿了吧唧,其实就等着爪子尖儿碰上什么虾兵蟹将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要机会一到,他利马就能可劲儿窜腾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有了那么一出,但宁尘依旧隔三差五就去和程婉嘘寒问暖。

        本以为落得疏远的程婉,被他一来二去这么一拨弄,倒也平心静气下来,只是不再和他痴缠。

        日子又归了日子,宁尘提防了些时日,见丹药堂那边确实没什么声响,便逐渐踏实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天天不错,宁尘不情不愿地杵在堂口外围当值。

        外边入库的辎车都得汇在中转处登册交接,再由灵宝堂弟子运送入库。

        宗内的资物还好说,和外面交接的卡口人可就杂了,多是由外务堂弟子护送的民夫驾车,又是百姓又是牲口,人也嚎狗也叫,难免惹得心烦。

        忙叨了半个上午,宁尘瞅着空溜到河边,舀了两把河水扑在脸上,贪得些许清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甩甩脑袋,正心说要不上河里泡会儿,却看见程婉从远远另一侧山坡上走下来,面色似是不对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眉头一皱,提气腾跃,朝程婉靠了过去。程婉听得风声,瞥见是宁尘,两颗泪珠子吧嗒落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怎么了?你今天该去修业,怎么跑这儿来了?”宁尘连忙问。

        程婉拧过身去,使劲闭着嘴不说话,只是一个劲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手上发力,程婉哪儿顶得住他的力气,无奈被他扳了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拿指头去拨她口唇,却只见她牙关紧咬,似是被真气锁了喉舌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只好也用真气轻刺面腮,程婉这才开了口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见她满满含了一嘴的白浊,腥臭难闻。宁尘一愣,连忙使巧劲儿拍在她脑后,让程婉把那浓精尽数吐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程婉挣开他手奔到河边,拼命漱口漱了半天,跌坐在地上呜呜啼哭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跟过去,低头瞥见她袍子下露着小腿,便伸手将她衣襟撩开,发现里面已是不着片缕。

        大腿间一片狼藉,刚才走跑那几步,穴内淫水白精盛纳不住,已流到了小腿肚。

        袍子下面的嫩肉青一块紫一块,乳上两排牙印,一只乳头肿胀渗血,咬得极狠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沉声问:“何霄亭干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程婉哆哆嗦嗦摇头:“三个蒙面的……我不识得……只有一个,传话说你唤我,把我诓到上面林中柴房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里,程婉泣不成声:“他们弄在我嘴里,非逼我吞,我不从,便被他们用真气拿住了口舌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给她拉起来,拿汗巾给她勉强擦擦身子:“你回堂中找耿魄,让他陪你在修业室呆着,切莫乱走。耿魄若是寻不到,就找刘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程婉点点头,问:“你要做什么去?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摆摆手,将气运在脚下,一路疾奔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脑门子仿若针扎一样,一股子气顶得宁尘脑门青筋噔噔直跳。程婉被辱还在其次,宁尘气就气在自己低估了何霄亭的蠢劲儿。

        普通的蠢货只会把事情办砸,而更大的蠢货则往往自以为聪明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自觉已经把话都说透了,何霄亭要么老老实实,要么来招狠的打得自己再也爬不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万没想到,这家伙会蠢到挑这么一条不上不下的路子来报复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那帮人肯定知道自己在这边当值,故意让程婉含着脏东西,就是为了给他看的,再明显不过的羞辱和示威。

        可那又如何?

        现在宁尘自个儿没半分损失,何霄亭却已摆出了继续针锋相对的架势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八成觉得宁尘没多大本事,可宁尘若是不把他往死里弄,那可就真是傻逼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转了一圈,制备了点儿东西,将两枚血盈丹放口中吞了,直奔丹药堂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到地儿的时候已经是午饭点,饭堂正往里进人。宁尘一眼瞅见正在和罗莹织说笑的何霄亭,便不动声色地悄悄混进人群靠了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待走到何霄亭身后,体内血盈丹已化开药性。宁尘猛一聚气,强行将真气拔到了筑基门槛边。

        周围人俱是一惊,何霄亭也连忙回头来看。就在这当儿,宁尘挥起一拳,噗嗤砸在何霄亭面门。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正等着吃饭呢,压根儿没运气,全靠肉身生生接了宁尘一拳,鼻子都砸进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鼻梁一断鼻血狂喷,大门牙崩飞了三丈高,咣当一声栽倒在地,野驴打滚嗷嗷直叫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一击得手,在丹药堂众弟子惊怒未定之时拔腿就跑。

        三五息的工夫,身后才传来叫骂追逐之声,可宁尘身上药力运到极致,一眨眼就跑得没影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丹药堂当天就把事儿报到了掌院那里。

        都不用巡查堂出马,丹药堂掌院直接知会了执刑长老。

        先验伤者,再定人证,长老二话不说发了铁签子,命巡查堂速速拘拿闹事者。

        巡查堂锦袍跟着丹药堂掌院风风火火直奔灵宝堂跨院,一番找寻竟没发现宁尘的影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灵宝堂外门弟子宁尘何在!”那掌院喝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灵宝堂一众弟子站成一堆,面面相觑。王归游抬手点指人群中的耿魄刘春:“你俩!平时和宁尘最近,可知道什么风声?!”

        当即就有锦袍大步上前,伸手来抓二人袍子。耿魄还好,刘春吓得直往地上出溜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哎呦老几位老几位不劳您上手,您问啥咱们说啥便是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刚闹腾两下,宁尘却已从后面山道上走了过来。他一见堂前这阵势,回身撒腿便跑。

        众目睽睽,能给他小小炼气跑了?

        四个锦袍鹞子一样跃在空中,前后左右给他堵了个严实。

        脚一撇手一别,宁尘结结实实被按在地上,七尺咔嚓拿锁链捆了,一路提溜回了执刑长老处。

        先在地牢锁了一夜,第二天直接押赴了演武场。一大早,外门弟子尽数聚到此处,偌大个演武场黑压压全是人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脸上包着布,鼻子都塌了,宁尘这边却一点事儿没有,案子自然没有二话可讲。

        执刑长老当即给案子坐死,先宣了宁尘脊杖四十,又对众弟子说了些例行公事的警醒之言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着众外门的面,宁尘衣服给扒了个精光,只剩一条裤子。巡查堂锦袍将他两只手分开锁了,旁边两位执刑弟子抡起精铜刑杖就开了打。

        噗的一声,棍到肉开,宁尘背上立刻多了一道黑青檩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从刑台往下看去,众年轻弟子有满脸惊吓的,有不忍直视的,更有不少幸灾乐祸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站在头一排满脸狰狞,恨不得跳上来抢过棍子亲自动手。

        头十棍宁尘还能勉强咬着牙,后十棍忍不得疼只能哇哇乱叫,最后二十棍还没打完他就两腿一蹬昏死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么一棍一棍打完,后背一身好皮肉鲜血淋漓,都没人模样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好在炼气有炼气的打法,筑基有筑基的打法,不然非把人打死不行。

        执刑长老分寸扣得刚好,四十棍伤筋不动骨,这是好赖也得有小十天下不来床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悠悠转醒的时候已到了傍晚。他趴在榻上,后背就跟烧了堆火炭似的,烫得人脑瓜子嗡嗡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就听见程婉声音:“宁尘醒啦!”

        门外一阵脚步声凌乱,灵宝堂亲近的哥几个全都挤了进来。一时间七嘴八舌嘘寒问暖,吵得宁尘头昏脑涨。

        程婉将一碗水递去嘴边,宁尘咕咚咚灌进去,这才有了说话的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走!都走!”宁尘呲牙裂嘴地挥着胳膊,他拽了拽程婉肩膀的衣服,“你也走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得留下照顾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这模样自己都嫌丢人呢!耿魄!你把她揪出去!我这小伤不用别人伺候!”

        耿魄听见他声儿里憋着火气,便顺他的意把人都轰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趴在那儿开始哼哼唧唧,过了个把时辰,众人只听得宁尘在屋里叫唤的越来越响,都知道是疼劲儿上来了,纷纷摇头叹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说他也是,惹这恁大的事,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。”刘春嘟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性子还挺要强,你可别当他面儿说这话。”耿魄叮嘱了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本以为宁尘嚎一会儿就罢了,万没想到这天晚上他是一点儿都没歇着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破锣从太阳下山一直嗷嗷到半夜,这边厢房的一众弟子纷纷拿被子蒙了头,却管挡不住那老鸦嗓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原本还挺心疼他呢,结果生生哇哇了一晚上,把大伙耳朵都快捅破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他现在那一副赖呆模样,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,众人只能在自个儿床上翻来覆去,烦得脑门冒烟。

        待到子夜过去,这家伙声儿终于渐渐小了,只剩下偶尔几句哎呦。大伙儿总算喘匀一口气儿,晕了嘛呼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又过了半个时辰,待到灵宝堂静没了声,宁尘哆哆嗦嗦从床上爬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衣服是不敢套了,沾上后背难免留下一咕噜血印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嘶着凉气套上鞋,轻手轻脚向外头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别说外门弟子,就算内门那些凝心期的,来这么一顿打当天也绝对疼得动不得半分。

        要说疼是真疼,只不过宁尘的神魂可不比一般人。上一世修行时,那锻筋塑骨的苦他吃的多了,现在这点疼不过九牛一毛,咬咬牙也就过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带着一身伤潜走快行,避开夜间巡察锦袍,摸到丹药堂药圃。

        外门药圃连绵两座山头,僻静无人,宁尘沿着山麓撒开丫子一路狂奔,跑到了何霄亭负责监管之处。

        两把火头在无声中腾起,当黑夜被山间大火映成一片赤红之时,宁尘已重新趴回自己铺上,踏踏实实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双素手在空中一拍,十几名侍女从两侧小门鱼贯而入。

        姑娘们走得又轻又快,窸窸窣窣如小溪淌水,眨眼功夫,偌大一张仙桐大桌便布上了琳琅满目几十样佳肴。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穿着青白色金边大袍端立桌旁,注视着来往侍女的一举一动。她像往常一样傲着张脸,众侍女垂头俯首,不敢多看她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几息之后,看着侍女整整齐齐归到了大殿两侧,穆天香这才开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宗主用膳——”后殿荡来一丝清香,紧接着一身红裳便如火云般飘然而现。

        红衣女子十八九岁容颜,九幽天蛛丝的丝袍堪堪散在肩上,露出晶莹剔透的脖颈。

        血红唇珠,双目如凉泉,色绝天下的一张脸,饶是殿中侍女多看几眼也忍不住面红心跳。

        唯独她眉梢眼角有些不易察觉的锋锐,坐合欢宗主之位多年,原本飘摇散漫一个少女也难免多些棱角。

        煌仙子赤着脚,鬓乱钗斜,一副刚刚睡醒模样,慵懒如一汪醇酒。她往殿中黄金大榻一靠,抬手轻挥:“人多心乱,都撤了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又一拍手,侍女们便快步消失在了侧门之外。

        女子手指一勾,两道真气如臂使指,卷来指肚大小小一尾细烹银鱼。那鱼已蒸得酥烂,抿入唇中遍化作一蓬鲜美汁水,满口生香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女子还是哀声叹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头痛啊,头痛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殿中除了穆天香,便只有后殿屏风边站着的一名束装女子,黑巾敷面,露出一双精锐眸子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女子乃是宗主影卫,日不多言夜不多语,回话的活儿自然要落到枢机阁主穆天香一人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宗主何事忧烦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昨晚喝多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忍了半天才没让嘴撇起来:“凭宗主浩然气机,几樽仙酿下去怕也是醉不倒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龙雅歌纤手扶额,视线落在空阔的大殿尽头:“本宫昨夜闲来无事赏观星象,见那枚异星已入星盘中宫,不免想起师祖遗诏。本宫继位已久,自觉愧对师祖师尊,便多喝了两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宗主切莫自扰,我宗所据陵允二州,地广人稀,难免有个疏漏。前代宗主诏言总不会有错,时机一到便会拨云见日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天天就这么一套说辞,烦不烦,烦不烦。”龙宗主捂着脑袋嗔起来,“把这个月呈报念完,你也赶紧用饭去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穆天香从储物戒中取出宗门呈报,一字一句念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陵州纳灵石二十万枚,允州纳灵石十三万枚,宗门灵矿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丹药堂新产丹药四百瓶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这边游响停云念了小半个时辰,龙雅歌那边却心不在焉扫净了一桌子珍馐美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外门弟子斗殴两起,内门弟子偷盗一起,均由巡查堂长老按宗门律施以惩戒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另有外门药圃走水,低级灵药毁伤极大。经查,似是外门弟子有人故意所为。巡查堂报,尚未擒获疑凶,还需时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胆儿挺大呀。”龙雅歌举起杯子,向斜后方黑衣女子偏了偏头,女子上前一步绰起酒壶,将她手中玉杯填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巡查堂昨日已遣派真传弟子过外门掌问,两三日便有结果。但不知道拿到祸首该如何处置,还望宗主示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宗门律怎么写的便怎么处置,何必问本宫。”龙雅歌一口将杯中酒饮下,任由脸颊红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皱起眉头:“属下近日刚听得风响,金州盛山宗、壁州万泉宗颇有些蠢蠢欲动。又有人在药圃纵火这样巧的事,其中难免有什么猫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等抓到了人,废掉气海,隐蛇窟里扔上两天,不怕不交代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龙雅歌随口扔下一句,将及地红裙一甩,转入后殿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丹药堂下辖五座山头,其中两座烧了个精光。要不是巡查堂及时请出一位真传掐了骤雨诀,怕不是整个外门今年都不用炼丹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,各个堂口都不用消停了,巡查堂更是焦头烂额,抓住一众弟子盘问不休。

        唯独宁尘,也不用上工修业,每日趴在那里吃了睡睡了吃,双耳不闻窗外之事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连闹了四日,巡查堂也没查出什么子丑寅卯。

        倒是宁尘,都可以下地自个儿上厕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终于到了第五天,刘春一蹦三跳地闯进屋来:“宁尘!听说没?!丹药堂那事儿惊动上头了!派下来一个金丹期真传!说是一查到底呢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关我屁事儿呢?”宁尘趴在那,伸手从脸前儿碗里抓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跟我说实话,放火那事真不是你干的吧?!那金丹可说是要用搜魂术,要是你干的你赶紧认了吧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他娘现在起个身还疼的直哆嗦呢,哪儿有那本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搜魂术听起来吓人,宁尘压根也没当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十岁那年宗门弟子中混进一个其他宗门的奸细,惹出些是非,外门有一个算一个全被搜魂术检视了一遍。

        打那时候起宁尘便知道,搜魂术并不能知受术者所思所想,只能察觉心境波动。

        说白了就有点像低端测谎仪,又只是方便对金丹以下施用,金丹以上难免有各式法门干扰,搜魂的结果难以作数。

        真到用时,修为高的用神念掐住弟子识海,拿问题拷问,但凡意识里念头动摇,就算是露出了马脚,接下来放开手脚上些刑罚,保管没有错拿错放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最不怕的就是这个,哪怕是金丹修士也只能搜住他神念中的一个犄角旮旯。

        只要把脑子里那些事儿往肚中一藏,自己就是干干净净一只小白兔。

        和宁尘之前想的差不多,没过俩时辰,就有锦袍前来唤他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挣扎起身,一副呲牙裂嘴摇摇欲坠的模样,磨了两盏茶才穿好衣服鞋子,然后一步一步往外挪蹭。

        锦袍们哪等得了这个,架起他膀子就窜。宁尘哎呦哎呦在空中叫唤着,烦得锦袍们满脸跑眉毛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宁尘再一抬头,已经到了丹药堂后山。

        两边山坡光秃秃一片,地皮都烧黑了,残留的焦糊味到现在还没散。

        山麓旁边的半拉树林子也没能幸免,只剩下一堆干巴巴的秃树干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光丹药堂的人在,灵宝堂的人也都给叫来了,黑压压两群人中间围出一片空地。

        锦袍们把宁尘放到空地上,朝面前那位金丹期真传施了一礼,退作两边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也不忍疼,腿一软歪在地上,嘶哼嘶哼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便是宁尘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。”宁尘抬眼瞧去,一位三四十岁面容的男修,所着锦袍和巡查堂相仿,只是袖子上绣有两只四爪烛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是巡察长老座下真传弟子张问崖,奉枢机阁主之命前来索查丹药堂走水一案。事关重大,特意将师弟唤来问话。虽知师弟身子有恙,奈何公事要紧,还望师弟不要见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话瓤儿说得客气,语气却冷飕飕和冰碴子一样,容不得宁尘半个不字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连连点头:“不知师兄要问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查到,火是从这里起的。这片药圃乃是丹药堂何霄亭师弟监管,现如今莫名失火,他总归脱不得关系,首先要问询的便是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顺着张问崖的手,宁尘看到了旁边站着的何霄亭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小子脸上的伤勉强见好,倒是没了绷布,只是鼻子还有些歪斜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和宁尘四目相对,眼珠子差点没滋出火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做戏做全,也愤恨恨地回瞪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众所周知,你和何师弟素来不睦,当天还因斗殴之事刚刚受了刑责。何师弟现在已经一口咬定,是你点了他的药圃,好让他担个监管不力的罪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冤枉呐!”宁尘声儿里带着哭腔,“我吃了这顿铜棍,好几天都爬不起来,哪儿有力气来惹这么大祸事!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踱过去,掀开宁尘袍子看了看伤。宁尘那伤真真儿的,自然找不出半点毛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宁尘,你遭打当日晚上药圃就起了火,在你来看,是巧合?还是有什么猫腻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师兄瞧您说的,这些日我痛的头昏脑涨,头两天都不晓得有这场大火。您现在让我琢磨这个,我哪想得过来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没有可能,是哪个和你亲近的哥们弟兄,看你受罚心中有气,瞒着你跑来报复何霄亭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歪着头往灵宝堂人堆中看去,一众弟子都畏畏缩缩不敢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刘春胆子小点,抖如筛糠,饶是耿魄也脸色铁青,生怕他捅出什么意想不到的篓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哥几个关系好是好,可也万没到这地步呀。”宁尘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却是没看见程婉……难不成缩在人群后头?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捻捻下巴颏上的几根青须,转头又看向何霄亭:“何师弟,宁尘伤势你也见了,你还是笃定他是罪魁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向前疾走两步:“师兄!这小子手段精巧,您可千万别被他糊弄过去!他主动前来惹我,再被罚下一身皮肉之伤,必然是为了洗脱自己嫌疑!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心中暗笑,算他说对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哪有你这般诬人的!?”宁尘也叫起来,“我若要烧药圃,何必打你一拳惹人生疑?趁夜偷偷来把火放了便是!好你个何霄亭,为了诬赖于我,连自己的药圃都敢烧哇!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放你娘的屁!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抬手止住两人:“宁尘,你二人因何事生的嫌隙?你一个炼气期跑去跟一个筑基动粗,可真是有趣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还没等宁尘开口,旁边的王归游早已凑上前来:“师兄,还是我来讲吧,公允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归游这也是想着给自己摘干净点,毕竟早些时候他已经插了一脚,若是往后纠缠起来,难免不会连累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一点头,王归游便一五一十把丢失贡丹的事儿讲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也算帮了宁尘一手,宁尘顾及程婉名声,本就要将那一拳和贡丹之事连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想来何霄亭也不敢乱提自己淫乱之事,那套说辞倒也严丝合缝。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听罢王归游说话,冷笑一声:“王师弟,你所辖外门这阵子蹊跷事儿不少哇,我怎没听得还有贡丹被盗一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,不是被盗!是差录了!”王归游一头冷汗,连声解释,“丹药堂掌院把这事定了个记册失误,可不是我乱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不置可否地笑笑,又把目光转到了宁尘与何霄亭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事情我已摸了个大概。你二人还有什么话想说的,劝你们提前开了尊口。待到我用搜魂术探得,便不好从轻发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快!师兄!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叫门!您赶紧搜魂术搜我,可劲儿搜!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一边说一边还往前爬了两步,“您可一定在大家面前给个清白,看看这火到底是不是我放的!看看这贡丹到底是不是他偷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舌头这么一抖,悄没声儿地把搜魂术准备拷问的问题拧到了他提前画好的道道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家都还没察觉,他三五句话就把“偷药”“放火”俩事穿在了同一个串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搜魂术也得消耗真元,不是乱用的,他这一顿忙活,正是为了把张问崖的注意力聚在该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只需要张问崖的搜魂术问出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登时出了满满一身的白毛汗,他大着舌头:“师兄!你听、你听我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一直察言观色未曾松懈,此时一眼瞥见何霄亭那副模样,手上立刻掐出法决,搜魂术当头就罩了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何霄亭!那贡丹可是你盗去陷害宁尘的!”

        何霄亭早已心智飘摇,让金丹修士神念这么狠狠一冲,咣当一声就跪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无需多言,那软绵绵的识海在喝问之下啥都兜不住,张问崖的问题已是有了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一挥手:“捆咯!”

        锦袍们一拥而上,用铁链给何霄亭捆成了粽子,跟着张问崖准备离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看着这一幕,宁尘乐得哈哈大笑。然而那只是做给人看的,他心里依旧绷紧了一根弦。

        不对劲,他心说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宁尘预判中,何霄亭在知道自己手握贡丹的情况下,断不会这样束手就擒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这里还有另外的后手,若是何霄亭掀出什么新牌,那瓶沾着他鼻血的丹瓶现如今正埋在烧毁的药圃之下,随时准备登场再唱那么一出好戏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也是宁尘非要过去给他一拳的原因。

        可现如今那些谋划压根没派上用场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何霄亭蠢得像头水牛,没有任何像样的反抗,就这么让人抽了脊梁骨,就仿佛……仿佛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张师兄且慢!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起,宁尘猛一扭头,看到一个女人走了出来。正是那何霄亭的姘头,罗莹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罗师妹?有话要讲?”张问崖拧身回还。听那意思,他倒认得这娘们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心中警声大作,只觉得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从没想到的地方朝自己扎了过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您光搜了何霄亭的魂,怎的就把宁尘放了呢?您这般偏袒,我们丹药堂可心里不痛快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想了片刻:“罗师妹有理,倒是我疏忽了。宁尘,你怕我搜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心中忐忑,但宁尘仍面不改色。他勉强从地上站起,两手一伸:“张师兄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金丹期修士神念毫不客气地卷上来,宁尘面不红气不喘,任由他在自己识海小小一方空间内充盈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宁尘,火烧丹药堂药圃之事可与你有关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与我无关!”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细细品去,那识海坦荡浩然,端的没有丝毫摇摆。他微微颔首,刚准备将神念拔去,却见灵宝堂一侧有一人被踉跄推了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着、着火那晚,我却看见宁师兄从房里出来,进夜里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一个黑瘦女子站在人前一字一顿地说道。她双手拧在一起,全身颤抖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望着她的脸,只觉得神魂激荡。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断案好手,刚才没有放过何霄亭念动,此刻也是一样。他神念猛地一催,又喝问道:“她所说属实否?!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识海险些颤了,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让张问崖抓住任何蛛丝马迹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那已经毫无意义,从程婉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,宁尘就输了个彻彻底底。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立刻再将神念罩向程婉。

        炼气期都没到的瘦弱姑娘,张问崖神念一刺便将她识海从里至外掏了个干净,自是没有任何能糊弄的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两相一比,谁吐了真言谁作了遮掩,一目了然。

        而最关节之处尚不在此,宁尘一介炼气修为,竟有瞒天过海之能,在诸人看来这背后已是藏着天大的阴谋诡计。

        噌楞楞一声,张问崖腰间佩剑悬在了头顶。他身为剑修,剑指一掐,飞剑如臂使指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任凭飞剑直指眉心,只是直愣愣看着程婉。但见程婉泪流满面,不敢看他一眼。宁尘脑中嗡嗡作响,哪里还能考量脱身之计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整个人僵着,被人锁了也似浑然不觉。那绿树红花都变得灰了,腔子里的心也撕得带血。

        我对不起你吗?

        宁尘死死瞪着程婉,被一众锦袍拖将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等他醒过乏儿,人已被按在了掌刑殿大堂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堂森严肃穆,更有八位灵觉期高手坐镇。大殿尽头座上端坐一人,却非掌刑长老,而是枢机阁主穆天香。

        枢机阁主乃是宗门内一人之下的位子,宗内大小事务几乎都要经由枢机阁汇总上达宗主。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元婴期修为,一年总有一两次在宗门内露面,外门众弟子敬之如敬神。

        倒是宗主常年不问政事一心修行,外门竟无几人见过煌仙子盛颜。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执掌宗门繁务逾百年之久,尤甚宗主登位时长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着一身不辨男女的灰袍,头挽一根碧玉发簪,面沉似寒潭苦水,任谁看都是个铁心肠的宗门大管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张问崖解下令牌送归,跪拜道:“秉阁主,弟子已拿得贼人至此。此子身负隐秘,我金丹期搜魂术却是奈何不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细细将判案之事讲了,那阁主却是一语不发。待他说罢,穆天香便挥手屏退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药圃可是你烧的?”穆天香悠声发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宁尘麻木着,随口应道。他也懒得辩解,只当是自己又在这世上白走了一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算识时务。那又是何人指派你行那不轨之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自己犯贱,怨不得旁人。”宁尘咬牙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可不是贱吗?犯贱救那小娘皮,惹了一身煞气;犯贱去筹谋那妙计诡策,倒头来被自己人卖了个干净。你说是不是犯贱!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高高在上哼了一声,也不细究:“你如何瞒得真传弟子搜魂?若有外人给了你什么秘法奇宝,趁现在交代了,也算干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老子天赋异禀!”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声音毫无波澜:“将实话讲来,也免得受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实话,哈哈哈,我告诉你,哪句都是实话!就是实话不好听!”

        穆天香哪里搭理一个炼气期的叫嚣,若不是宗主有心过问此事,她都不会出现在掌刑大殿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见宁尘神色怨怼气焰嚣张,也不再废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枚玉签飞下,命掌刑大殿守卫将宁尘带去了隐蛇窟。

        宗门内门已与外门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    外门尚与凡俗相连,而自内门起则依托大法力自成世界,宗门真脉便在此所谓方圆界内。

        层层叠叠的楼台亭阁聚起一方仙城,放眼四望,只见群山不见边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还是第一次进得方圆界,却已无心四顾。

        押送的灵觉期护法将他一路带入山中,密密丛林中有一天坑豁然而现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天坑足有百丈之宽,从天上看黑黝黝深不见底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被他们押着向下坠去,只见石壁缝隙中尽是虫蛇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名护法手持罄钟法具轻轻一敲,满窟毒蛇登时四散游开,露出天坑中心最深处一副铁架。

        隐蛇窟乃是宗门培育毒物以入药炼器的地穴,作为用刑之处倒也方便。

        护法将宁尘锁在铁架之上,又用破法金针刺入丹田废了气海。他们丢下一句“早点招供,少吃苦头”,便御剑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束淡淡日光从天坑穴口洒下,勉强照亮宁尘身周十余丈。没了法罄驱赶,百千条毒蛇又从黑暗中游出,窸窸窣窣地爬上了宁尘的双腿身躯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毒蛇并非凡物,嗅得修士真气,一时间凶性大起,一口口咬在宁尘身上,贪婪吮吸着灵气充盈的人血。

        更有那异种灵蛇,小指一般粗细,竟滋溜溜钻入皮肉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身受千万蚁噬,蛇毒更是疼的焚肤裂骨,饶是宁尘也打熬不住,在铁架上惨叫着强挣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可那铁架锁链也非凡铁,哪里挣得分毫?

        不消半个时辰他便没了气力。

        真若是炼气的奸细,牙咬得再硬也抵不过一日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也算倒了霉,偏偏神念刚韧,剧痛之下竟不觉绝望恐惧,只生得满腹愤懑,火一样的暴躁,几乎要把体内蛇毒烧个精光。

        毒蛇啃咬之中,神智却愈发清明。一日一夜,宁尘倒是把先前之事想了个通透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己被绑走之时,何霄亭那盗药陷害的罪名并未因此洗脱。

        按宗门律法,废掉修为赶出山门都是轻的,若不是背后有家族撑腰,指不定还要镇压在牢狱中关上三五十年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那罗莹织突然站出来,并非是为他开脱。这事情自始至终都是那臭娘们在暗自捣鬼。

        自己找何霄亭谈判之事,定被他碎言碎语告知了罗莹织,殊不知罗莹织早已心怀不轨。

        其实是她派人凌辱了程婉,恰到好处挑拨了二人相斗,太他妈毒了!

        猜也猜得出来,何罗二人在丹药堂私下定然也存着不少矛盾,只因何霄亭傲慢自大,浑然没将罗莹织看在眼里,才闹出今日之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宁尘冷哼一声聊作自嘲,自己也与何霄亭半斤八两,自忖身怀几分长处就有点目中无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罗莹织分寸拿捏得颇为得当,从未小看过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隐忍不发,只待二虎相争,也算是多谋善虑。

        技不如人甘拜下风,宁尘想到此处,竟然没一点仇意,反倒生出些佩服。而那全身上下四处乱窜的怒火,只着落在一人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 想起程婉,宁尘脑子顿时乱糟糟一片。

        人心脏,狗不吃,这道理宁尘八辈儿前就明白,他从来也没觉得程婉理当对他如何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真等她一刀扎在心窝上,一腔子血喷出来,才发现是那样烫人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是不在乎,哪儿能啊!都是娘生肉长的,宁尘刚把那冰凉凉的心露出来让她